小丑与蝙蝠侠的斗争史,也映射着美国当代政治的变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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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电影《小丑》第一部中,华金•菲尼克斯饰演的亚瑟•弗兰克(Arthur Fleck)在接受罗伯特•德尼罗饰演的脱口秀主持人采访时说:“我没有政治立场,我只是想带给人们欢笑。”然而,他随后就掏出手枪照着后者的头上射击。

这部电影试图告诉你,“小丑”代表的是某种癫狂的邪恶,一种人性中危险的混乱驱力。它没有纲领、没有宣言,只有躁狂的行动。在即将上映的《小丑2》中,因袭着近似的路数:它更像是一首忧郁的、杰昆•菲尼克斯与Lady Gaga一同表演的双人舞。你或许会认为它的调性沉闷,但你也可以将它感受成一种影影绰绰的政治张力。

这是一种瞒天过海的策略。将语境腾空,让哥谭市成为一个虚构的乌托邦,小丑那些危险的表达和疯狂的举动自然可以洗脱罪责。然而,这如何能够让它拿到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?它所成功营造的恐惧核心不正是在于,它欺骗人们说,这是一个虚假的故事,然而呈现的却都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情境吗?

要理解《小丑》系列,首先就要将它放置回现今美国的政治光谱上。你需要知道小丑演变的历史,这里当然需要引出他的老对手蝙蝠侠。当理解了这对水火不容的宿敌在银幕上的形象史,才能够理解我们的世界如今已经变得多么古怪。小丑(及其宿敌蝙蝠侠)的形象演化史,事实上就是一部美国当代政治沉浮的编年史。

开门见山地说,华金•菲尼克斯的小丑事实上代表了一种当代另类右翼的面目。他是一个失意的白人男性,在城市生活中的挫败令他精神失常,他的笑显得夸张放肆。在《小丑》开头的一幕戏中,他街头被一些有色裔的行人戏弄殴打;于此相伴随的,是他被极度压抑的性需求——小丑亚瑟没有伴侣,这赋予他烧灼的内心、失协的肢体动作与难以抑制的表情管理,这是一种当代Incel(非自愿独身者)的典型形象。

而亚瑟的“手枪”在这里成为了一种双重(性)隐喻。当它偶然失火,仿佛开启了小丑欲望宣泄的闸门——他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能力,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可怜人,而终于是一个可以支配他人生死命运的仲裁者。

影片中的小丑亚瑟•弗莱克的生活困境似乎代表了许多对现有体制失望的、被边缘化与滑落的中产阶级。那些认为自己的利益未被全球化以及自由市场经济所代表的人群;那些对富裕的社会精英、华盛顿巧舌如簧的参议员和制度性腐败愤怒的中西部人民;那些厌倦了主流媒体腔调与“政治正确”的话语的保守派男性。

“小丑”在这个时代令人错愕地成为了美国失落白人的英雄化身。这个癫狂而狡黠的形象居然能够代表一度衣冠楚楚的共和党人,曾几何时,它是共和党人被所摈弃的社会渣滓的象征。这种豹变属实令人讶异。

《蝙蝠侠》(Batman,1989)剧照

将时钟拨回1980年代末,当时美国漫画界正处于所谓“黑暗时代”,人们如今所熟知的蝙蝠侠形象是在那时被搭建完成的。他告别了角色初创时的稚气,漫画家弗兰克•米勒给这个英雄附着上了一种昏暗的色调,让他变得更加成人化、更为复杂。

蒂姆•波顿的电影版《蝙蝠侠》问世于新自由主义席卷世界的1989年,就像在政治学家弗朗西斯•福山后来宣告“历史的终结”那样,一种关于正义与邪恶的二元框架似乎被电影盖棺定论。

在波顿那部电影的结尾,小丑从高楼跌下,镜头慢慢地从上空降落,对准他那张狰狞的笑脸。他经久不绝的笑声回荡,犹如一缕怨魂,这暗示了整个时代的命运。当我们观看这部有些画质古老的影片,仿佛还能嗅到不安的气味。随着1989年的柏林围墙坍毁而崩解的那个他者,并没有彻底地消亡。这是这段骇人的笑声的警示:小丑永远不会被消灭,他是一个永恒的他者,象征着哥谭自身的暗面,是美国之梦的欲望核心的梦魇。

影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中,小丑为了扭转在市民中的口碑,在电视直播中慷慨地在哥谭市上空撒下两千万美元。这在蝙蝠侠布鲁斯•韦恩看来,这不啻是一场政治贿赂——经由一场快捷粗暴的财产分配,获得广泛的公众支持。

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冷战时代那些通过兜售一种平均主义的承诺,从而确立起统治合法性的左翼领袖。小丑在影片中的所作所为,像不像阿连德、胡志明和菲德尔•卡斯特罗?而代表新自由主义的布鲁斯•韦恩,将成为中断这一交易的仲裁者,也就理所当然是“正义”的化身。

与体制的颠覆者小丑不同,蝙蝠侠布鲁斯•韦恩继承了父母取之不尽的财产,他是哥谭市富可敌国的存在。蝙蝠侠不信任政府执法部门,他对于个人能力(甚至是暴力)有一种盲目的信仰;他的身上充斥着精英主义的救赎幻觉——富有者可以凭借私人力量捍卫城市的秩序。

蝙蝠侠只在夜间伸张正义的设定,让人想起古典自由主义者念兹在兹的“守夜人”,这是理想中政府应当扮演的角色——它只在危机时现身,而大多数时刻隐遁,确保自由市场不受干涉、顺畅运转。

《蝙蝠侠:黑暗骑士》(The Dark Knight,2008)剧照

蝙蝠侠与小丑这一对宿敌,象征了美国社会的秩序与其混乱。蝙蝠侠的公众形象落成于巴里•戈德华特所引领、后来由罗纳德•里根总统发扬光大的保守主义革命之后,它大抵上代表了右翼精英主义的价值观。而小丑则是这种秩序的叛逆者,他的身上被投射了无政府主义者、社会主义者、文化马克思主义者的政治期望,它同时混杂了60年代民权运动中那些叛逆青年世代的街头余音;后冷战时代的小丑是失败的社会主义实践的历史亡灵;而后911时代的小丑则象征着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潜在威胁。

小丑被摧残的面容让他成为了一个令人战栗的符号,它近似于《V字仇杀队》的“V”之于革命者的含义——带上面具,让自我消隐,让监控机器失灵,这是一种对抗警察暴力的方式。站在小丑拥趸的角度思考,蝙蝠侠与戈登警长代表的哥谭警方那些秘密的、心照不宣的合作,不正是执法部门隐秘地动用外包私人暴力组织的象征吗?

在这个意义上,蝙蝠侠自诞生伊始就是美国共和党价值观的坚实盟友——他的气质中带着白人有产者自我标榜的道德感、阳刚的男性气概、与在平日被遮掩起来的潜在暴力倾向,他与权力为伍、与金钱相伴、与秩序同盟。由克里斯托弗•诺兰所导演2008年上映的堪称伟大的影片《黑暗骑士》郑重地探讨了蝙蝠侠身上的道德复杂性,它试图揭示一种保守主义者不得已而为之的政治困境——当混乱的信徒小丑试图考验人性,动摇社会对于自由与善良的信念时,秩序的捍卫者蝙蝠侠需要做出同等逾矩的行动。

美国作家Andrew Klavan在他的文章《布什与蝙蝠侠有何相似》中写道:“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复杂性……我们的艺术家们准备向我们展示,有些时候,人们为了维护生命而必须杀戮;有些时候,人们为了维护价值而必须破坏这些价值;当电影明星昂首阔步、扮演着英雄、接受我们的奉承时,真正的英雄却必须在黑暗中沉默,无奈地意气消沉,并被人所唾弃——当也只有当这个时候,我们才会真正地尊重布什总统所做的一切。”

这可以为小布什发动伊拉克战争作辩护,在新保守主义者的价值图景中,蝙蝠侠用武力捍卫秩序、播撒文明,并且承担公众的骂名,一如电影结尾蝙蝠侠疾驰而去,将好名声留给哈维•丹特,将正义的信念留给哥谭人民。

如果你带着现实关怀去看《黑暗骑士》,其实不难发现诺兰所埋下的那些隐喻。对藏身香港的华裔商人的私自引渡、牢狱中犹如关塔那摩般的滥刑逼供,至于他安置在哥谭市民手机中的监控系统,则是后911时代美国国土安全系统的密集架设,它几乎是斯诺登后来爆料“棱镜门”事件的“数字监控社会”的一次预演。

但在小丑看来,蝙蝠侠的道德与正义,其实是他的地位和资源带来的虚饰、一种副产品。小丑的目标从来不是战胜或消灭蝙蝠侠,而是瓦解他所谓的道德性,戳穿其“文明”的假面。而在很大程度上,蝙蝠侠也从来不明白哥谭的真正病因,他自顾自地行侠仗义,却并不真正体恤哥谭穷街陋巷中那些走投无路之人。是结构性的不平等导致了哥谭的罪恶横行,而蝙蝠侠布鲁斯•韦恩,这个午夜的秘密义警,事实上是这个结构的既得利益者,或者换句话说,他自己制造了他的敌人。

《新蝙蝠侠》(The Batman,2022)剧照

小丑代表了谁呢?《黑暗骑士》的经典开场戏就是希斯•莱杰饰演的小丑与他的团伙从大厦溜索而下抢劫银行,而也正是在它上映的2008年,金融风暴在这一年从华尔街刮向全球。这二者当然是一个巧合,但谁又能说这不是电影角色本身的时代烙印。小丑是蝙蝠侠派生的影子,他是面目模糊甚至狰狞的、被遗忘的99%。在某种意义上说,大呼“改变”的奥巴马实际上接过了小丑革命精神的衣钵。

而一切从某一时刻突然发生了180度的翻转。正是从特朗普的任期开始,蝙蝠侠与小丑似乎互换了阵营。2019年杰昆•菲尼克斯版的小丑变成了一个带有右翼民粹特征的大众形象,而蝙蝠侠——这个曾经铁杆的共和党偶像,如今被民主党人征用作为一种图腾。

2022年《新蝙蝠侠》中,罗伯特•帕丁森饰演的蝙蝠侠事实上就是拜登总统本人。约瑟夫•拜登曾经表示他希望“要成为全体美国人的总统”,而这也是《新蝙蝠侠》的意图,尽管它仍然有一个机械降神式的结尾,但这部电影总体展现了一种更加谦卑的姿态。蝙蝠侠的形象增添了一道愧疚,他因为他充满罪愆的家族史而变得内省。

这部电影在告诉我们什么呢?它给我们传递的信号可以简单地概述为:

是的,哥谭有腐败,精英们的钱来路不正;是的,哥谭陷入了巨大的撕裂与极化;是的,人们对这个系统充满了愤怒……但是,你仍需对哥谭的自我修复力报以信心,你们切不可以被妄图颠覆者所煽动;作为精英的我们,需要对历史开始忏悔,并从中开辟出一条救赎之路,而你们,哥谭人民,则需要在我的指引下保持团结。

于是观众会开始意识到,这正是民主共和两党生态位重新洗牌的形象演绎。在政策主张上本应更加保守的共和党,如今已然变得激进,甚至染上了一重狂躁的色彩;而曾经要求变革的民主党人,现在反倒更加谨小慎微,如临深渊。

《小丑》(Joker,2019)剧照

蝙蝠侠/小丑相爱相杀、曲折缠绕的斗争史,事实上就是美国政治两个端点的呈现。在曾经大多数时间里,它们尽管迥异但内在互为一体,而如今的情况则或许大不相同,它们越来越有一种分道扬镳的趋向。

这大概会是当你将走近影院观看《小丑2:双重妄想》时所需要的视角。在此不恰当地借用戈达尔的话:“你不应当看政治电影,而应当去政治地看电影。”这也或许是《小丑2》口碑两极分化的原因,它不会仅如一些评价所言,只是一部沉闷的歌舞片,真正令人战栗之处往往包裹着一层迷雾,而你则需要假扮成一位哥谭市民,穿越这层迷雾去感受来自现实的寒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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