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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姥姥被意外查出已近癌症晚期,她那些曾经冷漠的晚辈们忽然纷纷簇拥在其身边,变得格外殷勤。而促成他们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,除了对于长者的眷恋不舍的临终尽孝,内里更有一层令人细思极恐的、竞相争宠的不可说的意味。
电影《姥姥的外孙》揭开了东亚式大家庭中的一种微妙处境——当老人们即将走向寿终,他/她的遗产便变成了一个人人垂涎,但无人道破之物。
影片中,阿安的爷爷的遗产令人意外地完全托付给临终照料他的外孙女,这让无业赋闲的阿安也动起了他姥姥的心思,赡养的义务在这时变成了一种悄然的利益算计。东亚人与生俱来的内敛与缄默,对于死亡的避之唯恐不及,就像一只房间里的大象,所有人都有所留意,但却没有人将它挑明,这让人人都知悉的冲突核心变得更加尖锐和吊诡,就像一个复杂的、人心叵测的牌局。
这是影片隐含的道德难题:在姥姥尚在人世的时候,她似乎已经被视作一份亟待确认归属的财产,一块将要被分食的蛋糕。争抢它的人,却是她抚养长大的儿孙们 。是否更有甚者——影片不便道破但有所暗示:有多少人在竭尽谄媚之能事的临终关怀中,心中暗自期盼着长者大限的来临,这样,一份财产才总算落袋为安。
随着影片的深入,你会发现这个问题更复杂的向度,它不会只是单纯的人性险恶和唯利是图,而也是趋利性与道德感的彼此交缠。 就像阿安所经历的,与姥姥的相处原本起于功利的目的,但它总归不会停留于此,所有的陪伴、交谈、共同生活的细节与记忆的拼接逐渐形成了真实的情感联结。或许在一开始,照料与陪伴本身是一种表演、一份劳务,它图谋的只是一份应得的报酬,但就像表演本身也是对于人物生命的挖掘。阿安逐渐发现,姥姥那已经发霉的生命的厚实的层次,它也一度曾经的盛放,然后凋零。
姥姥的形象让人想起是枝裕和电影中的树木希林——一个通透的老人,她将子女孙辈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,她有深深埋藏的故事与内在的丰盛灵魂,她阅尽世事的锐眼能够看穿一个人的真诚与伪装。更多时候,她的沉默并不意味着她的钝感,而是在时间的沉淀之中养成的一种刻意为之的糊涂,一种宽恕、一种释然、一种更高维度的人生智慧,就像一层年华的包浆。
这是《姥姥的外孙》暗流涌动的情感内核,就像是枝裕和的电影那样,它戳中人们的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相互理解与相互宽宥,在宅心仁厚的温良与精打细算的盘谋之间,有一个难以厘清的人性的过渡地带;驱动人们的亲情与爱的动机,尽管也混杂了私心,但它也必然包含了一些更丰富的东西。
遗产的归属看似关乎经济的分配,但它也关于一个子女在父母心中的分量,就像阿安最终被告知,姥姥的房产不会留给他,也不会留给那个精明势力的大儿子,而是过户给那个不成器的、债台高筑的舅舅。阿安于是愤然甩手离开,或许对于这时的阿安而言,姥姥的草率决定对他的伤害,不再只是简单的经济损失,也拨动了他关于公平与否的朴素心弦 :为什么他对姥姥用心至深,但却不是姥姥的“第一选择”。这无关乎贪婪,而是关于在乎 。
《姥姥的外孙》中大家族的泰籍华人身份让理解这部影片获得了一个更宏阔的视角,它不只是一家一户的催泪故事,而是更关乎于一种更大的生活传统的“花果飘零”。 人们可以想象,在历史的某一时刻,姥姥们从广东潮汕漂洋过海,带来岭南地区的语言、仪式与传统,而在整个亚洲急邃奔向现代的路上,它们被遗失了大半。
在每一个真正触及下意识的时刻,姥姥都习惯用潮州话说出,这是她的母语,这也是她永恒的乡愁。她会日复一日清晨五点卖粥,这是南洋华人勤劳致富的秉性。她如此虔诚地信仰观世音菩萨,有一次,她让阿安烧一壶水供在佛龛之上,但阿安却用微波炉把水烧开,被姥姥严厉斥责。这似乎是一种守旧和古板,但阿安还尚不能理解,这只是姥姥对于某种她所笃信的生活秩序的捍卫。
在那一方生活秩序中,好像还存有一种并非目的导向的真诚,一种并非利益驱动的纯粹,每个后代都有一种不求回报的义务,就像一份谦卑的献给祖先的贡品。
影片开头的一处容易被忽略的蒙太奇曾暗示了这种现代/传统生活秩序的探讨:那是电视机中播放的T台秀场,模特们一个接一个地轮番登台;而画面迅速地跳切到寺庙中人们排队磕头跪拜的镜头。
在全家第一次的清明扫墓时,姥姥还腿脚康健,阿安将花瓣往坟茔上随意一倒,而姥姥却愣要弯腰捡起那些花瓣,将它们撒向空中,这是一次对话、一种仪式。也正因如此,姥姥从草丘上滚下,伤筋动骨住进医院,才有了后来的故事。阿安后来问姥姥:人死之后,万事俱灭,先人怎会知道上坟撒花认真与否。而姥姥却真心相信她死去的丈夫还在夜里巡游。
所有这些都是自诩聪明的现代人有意抛弃的,省去这些不值当的烦琐流程,一切务必顺畅快捷,有如工具般的理性。但不也是这种理性带来了争夺和纷扰吗?正是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,让一众亲朋在家母尚在人世时,就潜在地将她物化为一个账目。
沿着阿安的视角,你可以看见他的转变。他也曾经是这样一个现代人,他沉迷在虚拟的电子世界中,把照料姥姥视作一项高回报率的投资;但与姥姥的共处扭转了他的心性,另一种生活秩序悄然地改变着他。
东亚家庭中那些彼此相互知悉,但秘而不宣的生活片段,那些在金钱的介入与在死亡的笼罩下变得脆弱的亲情。因为再也没有一个屋檐可以容纳不同的代际,血亲们的命运变得彼此迥异,这是现代性的恩赐,也是它的诅咒。
旧有的结构被冲得溃烂,人们渴望飞速地晋升、轻易地取得,阿安辍学在家,想通过当游戏播主致富;他的表妹则想通过成人网站获利;姥姥的二儿子执迷于赌博,他想要刹那间扭转自己的命运,结果却愈发沉沦。也正是因此,姥姥的遗产更成为一笔饶有诱惑力的天降横财。
当然,传统的生活秩序并非没有其问题。原来姥姥曾经也经历过相同的困境,她努力赡养父母,却最终没能分得家产,上百万的遗产尽数留给了家中的男丁,也就是姥姥的哥哥。这让她对于小女儿,也就是阿安的母亲多了一层关怀与歉疚,姥姥对外孙的亲近,也好像在弥补自己作为女儿受到的不公对待。她也于是更加理解儿孙们在其临终的“孝心”,她看得清真实下的虚伪,也明白虚伪下一层更深的真实。于是,给予二儿子的那份房产,也像是对阿安的最后一道试炼: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的了,而你是否还会如从前那样陪伴我?
《姥姥的外孙》闪烁着一些巧妙的、动人的段落,在影片的最后,阿安意外获得了他应得的物质回报,但他已然不在意这份酬劳,他要将这份酬劳用来实现姥姥的遗愿。在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中,浑然天成地交代了两个不同的时空,阿安身后的铁轨上,一列火车向右行驶,他回到了曾经的时光;而镜头没有跳切,同一个轨道上,另一列火车又从右向左开去,他回到了当下。这个镜头自然写意,又带有些超现实的意味,令人想起是枝裕和与侯孝贤电影中的一些经典段落。
在我看来,这部影片的气息和节奏已经可以看到是枝裕和的影子,或许美中不足之处在于,部分的对话还是略微显白、不够收敛。但这瑕疵似乎也是《姥姥的外孙》如此催泪的原因——它有一种或许未必高级、但却十分有效的煽情,而这恰恰能够踩在中国观众所能接受的,客观的自然主义与有意的感伤主义的风格分切线上。
结尾出殡的段落似乎是一段满怀深情的告别,一家子人驶向他为姥姥备置的豪华墓地,他们呼喊着姥姥的名字。阿安坐在姥姥的棺木旁,似乎获得了一种更深沉的理解——它关于所有那些繁琐礼俗的整全性意义。 所有那些他曾经以为简单的、稀薄的、无所事事的、满不在乎的生活,那些可有可无的人情义理,突然变得厚重,突然载满了沉甸甸的家族记忆和传统仪轨。 影片的最后一镜,阿安的脸颊有风拂过,好像吹彻了一个家族的历史,仿佛能够看见所有逝者的魂灵。
《姥姥的外孙》像一块璞玉,它建基在如此真实复杂、甚至可谓晦暗的人性之上,但却最终走向了令人宽慰的和解。这个故事可以为人们注入稀缺的信念——在这个连星星都彼此离散的世界中,真情最终仍然能够战胜淡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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